作者:臺灣通傳智庫創辦人 黃采瑛助理教授

他們在朋友的聚會裡相識。她的眼神很熱,心很緊,看見誰和阿焜走得近一些、多聊了一些便會吃醋。阿焜則把這樣的在意,視為愛情的印記,相信那是深情的證明。
十年的婚姻,他盡力把耐心、體貼與專注都留給她。他讀書、思考、願意陪她浮潛賞景,也願意在日常裡把小事做細。直到有一天,她說:「你很好,但你不是我想要的丈夫。」在那句話底下,是十年被輕易否定的重量─ 而在他的沉默裡,是「被看不見」的疼痛。
如今,談離婚已八個月。他沒有拖延,他只是顧慮她的母親,怕她受刺激,怕突如其來的簽字讓另一個家庭崩落。這八個月,他像守著一條對岸的橋,遲遲不願收回最後一盞燈。外人或許不懂,可他明白:有些善良,是在夜裡才看得清的。
懸置:在善良與界線之間
懸在空中的,是一紙簽名,也是自我界線。
阿焜不是一個不果斷的人,他只是一直把別人的安穩擺在自己前面。
就像他們所住的房子,原是朋友優待的租處,後來反成了她熟悉的生活與工作據點。準失婚,但柴米油鹽、日常維持,他依舊習慣般接著做。關係退場了,責任倒還在人生的舞台上亮著燈。這種不對等不需要大聲指控,現實自己會說話─ 他在照顧一段已經告別的生活,然,始終沒人對他的照顧說一聲謝謝。
值得安慰的是,眼前非一無所有。阿焜待人和善、做事認真,又具有很棒的專業素養。致使他的工作很是被人認肯,早晚的節奏把日子縫得更整齊。
人在重建時最怕的,是每天都像散落的玻璃。反之,穩定的作息與可倚靠的職場,正可拾起這樣的碎片。
不過,即便如此,夜深以後,那種「我到底還少了什麼?」的自責仍會不請自來。它不指向收入與頭銜,而是指向一種莫名的羞愧─ 好像自己笑得太多、脾氣太好,又沒有界線,才讓人覺得無須珍惜。
否認與失衡:沉重的對照
在失婚的過程裡,最痛的,並非關係的結束,而是那份失衡。有人在十年間用盡心思守護、呵護,把自己最細緻的一面交出去─ 卻換來一句「不適合」的否認。有人在生活裡承擔柴、米、油、鹽的責任,可終究得不到一聲「辛苦了!」。有人把朋友的善意化為家的基礎,但在分手後,竟眼睜睜看著善意被據為己有!
這樣的不對等,不需要多加渲染,它本身即足以刺痛人心。因為它提醒我們:被愛不是理所當然,被照顧更不是天經地義!一旦忘了感謝與回應,在另一個人心裡留下的,不光是失落,還有深刻的傷痕。
語言是界線:把心軟長成分寸
失婚期真正困難的,是在理解界線的重要後,用一句不傷人、不傷己的話,把界線站好。與她溝通時:先說明、再界定、最後告知後續情況─ 語氣平穩,字句簡短。像這樣的句子,有時比千言萬語有力量許多:
「我會把這個月已承諾的事項完成,下個月起,帳務與打掃各自負責。我會在每月一號把屬於我的匯出,也請你在一號前完成你的。」
「這個租處是朋友優待給我的,接下來我會在兩週內搬離。我尊重你暫留的需求,但請你與房東重新確認續租與條件,並自行對接。」
「關於你母親的身體狀況,我會關心,會在她需要的時候問候。但我們之間的法律與生活安排,仍需依我們兩人的決定向前。」
對她的母親,可以把關心與界線拆開來說:
「阿姨,我真心希望您平安健康。我與她的事情,會由我們兩個人處理,不讓您勞心。若您需要我幫忙聯絡醫院或交通,我可以提供協助。至於我們的關係安排,請放心交給我們處理。」
語言不是刀,應是欄杆。不用來推人,是用來提醒「到這裡為止」。當你能穩穩說出這些句子,其實,並不是你變得冷漠了。而是,你終於學會把心軟長成分寸。
若簽與不簽:兩條路都需要儀式
離婚法律的進程自有其步驟;心理的告別,同樣需要儀式。若已經決定簽字,請為自己準備一個「安靜的結束」:收好彼此的照片與紀念物,封進一個不透明的盒子,寫一張給過去自己的短箋,說出最想說的三句話,然後把它放進衣櫥最上層。簽字那天,不必安排慶祝。但要讓自己走到一處能吹風的地方,哪怕是公園的長椅,坐十分鐘,聽風把心跳撫平。
若決定暫緩簽字,也請為「暫緩」設定邊界與期限。把心軟變成有安排的善意,非無盡的等待。寫下一個你接受的時間點,告訴她、告訴自己:「在這段時間裡,我會完成交接、整理生活。時間一到,我們就把該完成的完成。」在時間的盡頭,放上一盞小小的燈,提醒自己─ 所有的善意,最終都該回到「也善待自己」。
有時,光是想像「簽下去」便會心慌。這時做一個心理演練:在安靜的環境裡,把自己當成兩個角色─「現在的我」和「未來的我」。現在的我,把擔憂和不安全感寫下來。未來的我,則回信給現在的自己,告訴他「那一天會發生什麼」,以及「我會怎麼照顧自己」。當你把恐懼模擬過一次,真正到來時,遂不再那麼陌生可怕。
不再美化,不再貶抑─ 當愛被否認:把「為何」換成「如何」
受傷的人常被「為何」拖住:為何她會變、為何我不被珍惜、為何我沒早點看清。這些問題像石頭,問得越久,越重。試著把「為何」換成「如何」:如何把今天過好、如何在對她母親的關心與自我界線之間取得分寸、如何在工作之餘保留一段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、如何把下個月的居住安排說清楚、如何讓自己的身體先睡好。當你從「為何」走向「如何」,你會發現石頭沒有不見,但它會挪位,讓路給你!
此外,她確實曾經常吃醋,確實在關係裡說自己「不適合婚姻」。這些都是事實。承認事實,把自己從糾纏的敘事裡抽離出來。你不需要美化,不需要貶抑。最終需被你拯救的,是你的現在與未來!當你願意讓事實長成事實,而非自責的理由,我們才能夠真正從那句「你不是我想要的丈夫」裡走出來。
看不見的傷:從身體開始復原
心理的創傷往往先住進身體。睡不穩、胸口悶、突然無法深呼吸,都是未說出口的字句。與其強迫自己想通,不如先讓身體有地方安放。夜裡,準備一本用來寫字的本子,把腦中盤旋的句子逐一落地:今天最困擾的是什麼?對明天最害怕的是什麼?目前尚能做的一件小事是什麼?把它們寫在紙面上,交給夜色暫時保管。
入睡前,練一輪緩慢的呼吸:吸氣四拍、停七拍、吐八拍,不必計較是否標準,重點在於讓心跳跟上自己的步伐。清晨,伸展背部與腿筋兩分鐘,喝一杯溫水,讓身體在可預期的儀式裡醒來─ 這些小事不是雞毛蒜皮,它們是災後重建的磚。
除了呼吸與書寫,日常的飲食和運動亦能修補身體的裂縫。早餐別跳過,即便僅僅兩片吐司加一顆水煮蛋,足夠讓血糖平穩,避免焦慮無端放大。每週三次快走或慢跑二十分鐘,釋放腦內啡,且抵消部分憂鬱感。
雖然咖啡和酒精可以暫時安慰心情,長久來看,卻常常在夜裡反噬睡眠。是以,請把它們留在白天。這些簡單的調整,會在不知不覺中為你加上一層隱形的盔甲。
再者,練習「漸進式肌肉放鬆」:從腳趾開始,慢慢繃緊、放鬆,再一路向上到小腿、大腿、手臂、肩膀。這個方法能提醒身體「我現在安全」,是處理創傷後,過度緊繃的有效技巧。
接回自己的生活:讓規律撐住靈魂
穩定的工作給了你日子的骨架,接下來要把肌肉與血色一點點補回來。你可以為自己設計一個「三段式的日常」:清晨一個動作、白天一個肯定、夜晚一個收束。
清晨的動作:散步十分鐘,或是靜坐到咖啡變涼。
白天的肯定:替當日的自己下個註腳─「今天的我做對了什麼?」不用宏大,完成一封郵件、拒絕一次不合理的請託、準時吃完午餐,都很好!
夜晚的收束,把手機放到另一個房間,把視線從螢幕抽離,留一段真正屬於自己的靜默。
如果工作場域是安全而穩定的,它也能成為你療癒的支柱。試著在辦公室裡留下「屬於自己的一隅」,桌上的一張照片、一支喜歡的筆,甚至一杯固定品牌的茶,這些小小的物件能提醒你:這裡是可依靠的環境,你不漂泊。並且在每完成一個專案或任務後,允許給自己點獎賞─ 一場電影、一頓好餐、一個完全不被打擾的午睡……。這些小小的獎勵,會讓「我正在好好過日子」的感覺被身體記住。
致沉默的你
許多男人在離婚的過程裡,總是顧慮對方的家人,甚至持續承擔早已不屬於自己的責任,於是讓自己久久走不出來。往往在婚姻的尾聲,他們習慣先安撫別人,忽略了自己的心,這才是讓胸口最沉重的原因。很多男人在關係將盡時,都會忘了最需要被安頓的─ 其實,是自己。
你不必把善良關掉。可是,你需要在善良外面,套一圈分寸。當你說出:「到這裡為止」,你不是變冷了,你只是長大了!你讓工作安定下來,讓白天有了骨架。接下來,請讓夜晚也被你安頓。把書翻開,把鞋穿上,把呼吸拉長,把那些不必再承擔的─ 放回各自的地方。
若這篇文字恰好落入某些人的眼裡,願他們也能被照亮。被愛從來不是理所當然。把一個人的十年否認成一句話,是會疼的。願疼痛成為覺醒,而不是下一次的冷淡。願每個笑著的男人,都有一個放下笑的地方;願你把那個地方,先還給自己。
當你終於能在黃昏裡慢下腳步,你會發現:你不必向任何人證明什麼。你正在一步一步,把日子縫好。當夜色降下,請替自己留盞燈。那盞燈的名字,叫做「我值得被好好對待」。